新世纪初，我从老家某国企辞职，辗转至西安打拼，住在南郊高校密集的城中村。

那年月，“教育改变世界知识创造未来”的口号很时髦，自考遍布各座城中村，几乎每座出租楼的底层都设置了邮箱，主要为自考生服务，连一些房东大妈也知悉自考流程，知道“马哲”、“大语”、“毛概”、“邓论”是啥课程，60分是单科合格证标准。

我走巡了几天，周遭的几座城中村转了几圈，见识了一些高校校园，买了二手台式电脑，添了蜂窝煤炉子，耗资9元选购了一张旧桌子、两张凳子，决定创办自考培训班，同时完成注册会计师考试剩余的两门科目，顺势斩获注册税务师资格证。

出租房整栋楼100多位外来人口栖息，一间屋子一人或两人，主要是打工者、学生、小摊主、闲散人，房客们彼此不太来往。

我住顶楼，两间房屋独立，屋外是开阔的水泥楼板。我在自己的出租房门口贴上自考辅导几个大字，出租楼的大门外上方，挂了一块硬纸做的招牌，上面标记自考招生，三排毛笔字显示：大语、公英、马哲法律专业、会计专业每科每生40元6楼问询电话号码xx。

隔壁的房客陈君，便是位自考生兼考研生，原就读于西安某民办高校的英语专业，进校后发觉上了广告的当，校长吹得牛逼哄哄，高调建造东方的国际名校，学校文凭却不过硬，学费颇高，学生们仍得参加自考……陈君读了三年，失意离开学校，奔南方打拼了两年，又转回西安，花了7000多元，买了一部挺时髦的台式电脑，盘算考完自考本科学业，再考研登陆高校。

■《中国合伙人》剧照

正是这样，我与陈君商量，招点儿自考生，自考公共英语课程他来讲，一门课一学生收40元，他得30元，锻炼自己，陈君欣然同意。

刚挂牌一会儿，两位女生蹬蹬上楼，找到我门口，笑咪咪说是学本科公英《英语二》，是不是每科收40元，怎么上课，我告诉两人，就在我房间里上课，楼外的空地也行，英语老师讲授教材的几篇课文，再提示重点难点考试注意事宜，女生点头，表示先试听。

我喊陈君，他走过来，坐在桌边，两位女生位于桌对面，他拿起一位女生的教材，翻开书，找了一篇课文，讲解一段，他边读边解释，十几分钟里，我听出了他的几个错误，女生起身告辞，丢下一句“考虑好了回话”。

两位女生出门，又环视了一下环境，下楼走了，陈君眼睛躲闪，解释称，没预备，内容太多，我忍住火，没多说。

我寻了一家复印店，自制了一些招生小广告，贴遍高校校园公示栏和城中村的沿街墙壁、电线杆。

没贴出多久，一位女性打来电话，称是数学本科专业，想应聘授课教师，教自考数学公共课，我回复她，一科一学生只收40元，她爽快回话，可以，想来谈谈。

一女子、一男子很快上楼寻到我，女子称她毕业某大学数学系，忙于考人民大学的金融学研究生，愿给自考生讲解高数，我向她说明情况，以后若是有人学高数，我就介绍给她，由她收费，来我这里教，或由她自行选取合适地点，但要保证质量，让学生满意，她点头称是。

两天过后，几名外院英语专业的在读研究生，上门探听自考英语专业辅导教程，几人听闻一位学生一科只收40元，都笑笑，有人直接摇头否定，一位男士感言，先生啊，收费太低，无法保证质量，事业发展可能受限。

自考嘛，有需求，就有市场。

街面常有人发培训传单，校园教室的桌面常现类似传单，集中于四六级、计算机证、报关员、会计证、人力资源师等等的考证培训。

外院的继续教育学院招收社会学员，毕业生获得成人高校文凭，最高目标是考取研究生；政法学院大门斜对面的一个居民区里，也办了全日制法律自考班，招收自考法律本科专业学生，优秀学员立志拿本科证、考过律师证、考取研究生。村子还有政法学院的一个正式自考办学点，名为行政管理专业班，占据了村口一座两层楼，后来我发现，另有几位外院退休老教师私下在村子租房子，办起了自考英语本专科辅导班和自考英语口语、听力、大综合考试专门辅导，老教师们挺会找市场。

■《中国合伙人》剧照

我打定主意，自考辅导的事，自家吃独食，校长、教务长、任课教师一肩挑、一身理。小广告起了作用，问询自考的电话多了，详讲串讲冲刺押题作弊等等话题充溢，有人打听能否保过包过。

一位自考生上门了，问大学语文怎么辅导，我告知他，详讲几课，谈作文写法，你回去以后按照这种方式自学，不懂的内容再来问，他同意了，我花3小时完成了讲授，他说有收获，考了3次没及格，这回这样学习，应该没问题，他掏出40元，高兴告辞而去。

四楼一位小伙有天上来闲聊，20来岁的模样，见我就笑嘻嘻，自称姓薛，书城上班，他以前是政法学院招收的全日制自考生，上了一年多学，觉得没多大意思，离校租房，一边自考，一边应聘书城当员工，他笑言他的一位同班学友，大名贾正法，老是考50来分，非常恼火，叫他来问问及格秘笈，陈君听闻这名字，哈哈大笑，假政法，假的吗，难怪不好使啊，我们都笑了。

第二天，贾政法上门，他满脸含笑，口里“哥呀”“哥”地喊，我翻开他的《知识产权法》自考教材，详细讲解其中的一节，全面读、抓关键、抠字眼、总结提炼，讲完了，我又强调做自考试卷的切身体会，冷静、不放弃、卷面工整、文句表达清晰，水到渠成，及格没多大问题。

生意没有预期的火热，城市生活不容易，我极少买不用的东西，买货多半是地摊货、旧货，一个人到市区，都是走路步行，蹭书不买书，买打折菜，便宜肉，蜂窝煤一天只用两三块，陈君惊呼我是蜂窝煤专家，太会过日子。

没自考生来访的日子，我爱逛省图书馆，翻报刊、坐在走廊过道钻研注会教材，待至夜晚临走时，借一两本杂志回屋。

附近的政法学院里，除了在校的本科生、研究生外，出没一些校外人员，自考生、考研人、司考者是主体，背个书包，寻自习室占座位，翻书勾画重点、做习题。

老张是位约莫40岁的人士，从老家县城企业辞职，前来西安找契机，绕政法学院晃了一阵子，英语很次的他，心急欲考研，听了我的劝，老张才紧急刹车，后来不知他去了哪里；老王考司考，连续考了多次，每次皆离合格线差几分，成为一桩笑谈，他很恼火也很难堪，我看了他的模拟答卷，提醒他，写字规整，卷面美观，关注本年度《人民日报》的法制文章，面对主观大题，应先打草稿，老王点头称是，后来达到司考合格线，成为执业律师；小张毕业于医学院，女友出身法律专业，两人同考司考，双双进教室、你问我我考你，一副恩爱的鸳鸯架势；政法学院的一位肖老师，授课颇受学生欢迎，司考考了6次，学生们引为传奇。

自考生中，同样有几例，留给我深刻印记。

小方自考金融本科专业，剩一门高数迈不过坎，她报名参加了几个班，连续受挫，气得她咬牙切齿，最后报了一个周末长白班，学费1000多元，花了半年时间，每周末，她坐公交车赶往南稍门辅导班听课，在老师的“认真学习，夯实基础，丢掉幻想”的指引下，看书做习题，终于庆幸过关。

某女给我打电话，要接受自考法律辅导，她不便来，让我到她那里去，我按约定寻到某某地，一位年轻漂亮女子站立，我盯她，她盯我，我问刚才是不是你讲话，她说是呀，走吧，我掏手机，给陈君打了个电话，告知我在哪里哪里，有事可联系。

女子带我到了她租的房里，她指着楼下的台球桌子，问我是否会打台球，东拉西扯，特别称赞政法贾老师，自个儿听了贾老师的讲座，记录了很多言语，问我想不想看，我问她是不是要自考辅导，若没事我走了，她笑说，讲讲闲话，找找共同语言，不行吗？出门在外，多交朋友，提防意外，建议我买一份保险，她给我优惠价款。嗨，撞上推销保险的啦，白白浪费我一个多小时的时间。

小李属于师范大学继续教育学院5年制的专科应届毕业生，她寻迹来至我的住处，正着手学校的毕业论文和自考本科课程，我指出了论文的多处毛病，她提议到学校食堂讲课，我先后去了四次，讲完了自考英语本科课程，结束时，她送我出校门，边走边感概本地中小学进教师，至少得具备全日制本科学历，且需要关系和人民币，她打算考某校的研究生，出来当教师，她母亲是老家一所小学的副校长，催促她回家，用几万元弄个正式编制，她又不甘心就此了结一生，我提示，照目前的状况，她至少要考两年研，尚不能保证幸运缠身，建议她考虑回老家发展的路子。

一位高校老师找我闲聊，纵论自考优缺点，他批评自考教材编写水准差，各类错误迭出，跟不上时代步伐，辅导教材、考试方式、办学模式、学生学习形式，全存在难以回避的缺失，自考难以冒出顶尖人才，我基本赞同他的观点，认为自考毕竟提供了一种自助低价的高教求学获证路径，学生参加自考，哪怕最后未获得文凭，还是比不学强一些。

那年月，考研广告、宣讲会、免费公开课，时不时在附近各高校显身，现场总有密密麻麻的学生群，一脸虔诚，双耳聆听，召集人起劲宣扬本科生就业形势日益严峻，鼓励学子考研深造，提升层次和竞争力，学府考研、文都考研、新东方考研等机构混战，校园公示栏里老贴着他们的招生海报，名师们风度翩翩，从公共课到专业课，从初试到面试，全可包揽。

西安的考研名师，陈君如数家珍，给我吹过名师们的课程，他花高价上过一些考研课程，乐意再传名师讲课间歇扯谈的笑话轶事。

■《中国合伙人》剧照

生源逐渐稀疏了，自考生意不好干了。

来学的自考生闲谈，自考难，作弊者增多，有的自考助学机构代办报名，有的自考机构将考生安排一间教室，监考老师不抓作弊学生，学生只是多出点钱而已，更有一家自考机构称与某高校合作，报名学生每周两天夜晚上课，专科证一年半，两年半拿本科文凭，除公共课统考外，专业课由学校出题、改卷，因此证书来得快，受到部分自考生欢迎。

我着力钻研注考的两门科目、备战注税的五门科目，泡省图书馆、蹭汉唐书城的时辰越发添增。

那时西安的书城书店云集，高校周围尤甚，小书店遍地，还开办了专门的考试书店、自考教材书店、旧书店，书籍主打盗版、旧书，文艺路多个书店的自考盗版教材鼎鼎有名，我认识了多位书店小老板，从一位书店老板进过注会考试教材和辅导书，进货2.8折，售价4折，面向注考生，借此招了几位学生，提供注考三科的辅导教程。

■ 图源：西部网 | 图文无关

4楼的薛小伙，在书城边工作边自考，有回考试后，感叹考生都比他年轻，考场又老远，一次报两科，东奔西跑赶场子，考完获证，单位不加薪。薛小伙干了一年多，辞职找新工作，找了多家单位都不适合，后来寻到了某网吧的网管活计，老上夜班，熊猫眼上脸，他给我推荐了两个自考生身份的网吧常客，我请他吃了川菜。不知何时，他就销声匿迹不见踪影了。

我偶尔在村巷碰遇贾政法，他忙得很，脸上有了笑，倒仍是哥呀哥地喊得欢，他俨然已成自考专家，摸熟上路走快步，西安一年考四次，并约定考友去北京、成都、重庆报名加考，不及格的课程，一年可以考两次，大大加快了学业进程，学习、考试一时消耗了他的全部精力。

我与陈君做了两年多邻居，那些日子里，他用钱手脚大方，手机频频换，又没正儿八经工作。陈君的收入，好像主要是来自老家父母的支持，我唯一见过他挣钱的活计，是给一位当电台主持人的表妹代考英语四级，市场价是300元，陈君收了200元。

他女朋友毕业后，转去上海闯荡，他考研失利，搬到下一层楼的一间房子，抬头恰好望着我的房子，一个星期天的下午，我出去了一个多小时，回来推门，门虚掩，里面凌乱，床铺被翻，电脑的主机被撬走。我猜是陈君干的，可没证据核实，不了了之。

牛牛他们是我自考辅导的晚期生意。

一天上午，一位小伙子打电话问询，我简言告知，随即来了三小伙、一女孩，我打算给他们讲讲，其中一高个子小伙摆摆手，拿出一套自考会计试题，让我做选择题，20个单选题，我几分钟完成，他们对答案，18个正确，一脸喜色，感慨老师这么厉害，起初以为是骗人的，我告诉他们，刚才的错误答案，不是我错了，我是按照最新会计准则答题的，他们眼睛瞪大了。高个青年搔头解释，他们三人只差这一科了，考了几次，耽误不起了，他们给我100元，请我帮助考试，快速做对几道题。

我犹豫，他们恳请，我答应了，他们邀请我到他们住的城中村聚会，我婉拒。高个青年说自己外号牛牛，下午他来联系我。

下午，牛牛带着一个人来了，牛牛执意放下一袋水果，详细谈了考试事宜，找个话吧，考场的人用手机，悄悄传出几道题，我现场做题，由别人在话吧传递，把答案传送到考试人的耳机。牛牛有点不好意思，讲叙他们曾是某公办高校全日制自考班学生，受骗来上学，读了两年多，离开学校自学，又是一年了，花了不少钱，得给家里一个交代，拿回一张文凭，确实没办法，才这么做呀。

牛牛又指旁边的那人，xx也是他的好友，自考的英语过不了关，请老师帮他代考，绝对不会出错，老师给两张身份照片，其余的事不用管，老师到时拿着准考证进考场就行了，准考证贴老师的照片，其他信息是xx，当然，考试卷首顶端，老师写xx的信息，出考场就付费100元。我本无意答应，那人渴求帮忙，信誓旦旦地表态，以后忘不了我，我心一软，点头应允。

■ 《天才枪手》剧照

大考的那天上午，牛牛带着一青年来找我，说下午就是那门课，牛牛就近找了一个话吧，与老板嘀咕了几句，老板点头同意，我们三人出去，牛牛告知，给老板讲好了，下午到时，你两位进话吧，老师只管做题。

下午开考前几分钟，我和青年坐进话吧，青年接听考场传出的题目，再传输答案给考场，只是当天传题的考场监考特别严，某生通过手机，勉强低声传出了一道题，没法多传了，我瞟晃题干，还缺重要条件，可对方不再回应，我只好做了这道题，青年通过话吧传出答案，念了两遍，三位考生的耳机应收到了信息。

三年转眼消磨，自考辅导我不做了，注考我也彻底放弃，虽获注税证，没啥裨益。

自考依然继续，居然成就了自考辅导的上市公司，考研继续掀起热潮，居然攀升至几百万大军，考证依旧五花八门，自考生、考研生、考证生这三生同样常出没于公共图书馆、自修室里，人脸身段不断变换。

作者 | 河边草 | 陕西人